“江小桃，這該怎麽辦？”

陸洵罕見地沒了主意，在腦海裏悄悄問她。

江桃也為難，“能不能就別告訴她了。”

“拖得了一時，拖不了一世。”

“你們警察就不能悄悄地把人給剖了嗎？”

“不行，通知家屬是規定。”

“那你看，你忍心打破趙奶奶的幻想，你就開口告訴她。”

兩人正在腦內交戰，就聽門外又有人敲門。

“這麽熱鬧呢？”江桃不由一楞。

趙奶奶也擡起頭來，訝異道：“又是誰呀？辰辰是在外頭交了多少朋友，怎麽，都商量著今天一起來了？”

就這一耽擱的工夫，敲門聲卻突然加重了，催得很急，把木門拍得砰砰作響。

有人扯著嗓子喊：“趙老太太，開開門！你這樓下的攤子實在太不像樣了，我們得說道說道。”

“壞了。”江桃和陸洵同時心裏一咯噔。

柳皓急急忙忙地開了門，外面站著兩個人。一個是他們先前遇見過，對那些紙燈白幡抱怨聲很大的，另一個戴著居委的紅袖章，似乎正拉著他勸。

陸洵趕緊走上前去，“您好，是居委的同志吧？有事我們借一步……”

沒想到大媽嗓門大，心腸直，已經攔不住了。

“小夥子，你們是趙老太太的親戚還是什麽人？來得正好，和你們說就明白多了。”她揚著脖子道，“孫子沒了，當奶奶的心裏難過，大家都能理解。鄰裏鄰居的，有什麽需要幫襯的，也沒有二話。可是這樓下麽……”

她努一努嘴，“擺成那樣總是不行的，這鄰居天天打邊上過，心裏該有多不舒服。咱們建設和諧社區，也得互相體諒，為大家考慮，對吧？”

她開口跟連珠炮似的，任憑陸洵怎麽使眼色，也無濟於事。

一旁的柳皓已經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，壓低聲音拼命道：“別說了，能不能別說了！”

可還是晚了。

身後的屋子裏靜了一靜，慢慢地，響起一聲沙啞的哭聲。

那哭聲絕不淒厲，並不驀然爆發，哭天搶地，只是蒼涼得讓江桃的心都顫了一下，好像整個人被牽著浸入絕望一樣。

“趙奶奶。”陸洵連忙回身去扶她。

剛才還笑容滿面的老太太，一轉眼的工夫，像是又老了十歲，眼睛裏都失去了光彩，只流出渾濁的淚水來。

“辰辰沒了，我的辰辰，我的心肝啊。”

“哎喲，這……”那居委大媽咂了咂嘴，向後退了一步，“這事鬧得。”

柳皓已經氣得七竅生煙了，那股已經收斂了的小混混習氣，這會兒又冒上來，突然就顯得有些兇悍。

“都說了出去說，出去說，就你嘴快顯能耐啊？這會兒惹老太太傷心了，你們就高興了是吧？”他一邊嚷，一邊就動手推，“出去！都給我出去！”

旁邊投訴到居委的還不大服氣，“你推誰呢？和誰橫？”

“我推的就是你，再不走別怪我不客氣了啊！滾！”

他連推帶搡地把人趕了出去，重重摔上門，陸洵溫聲勸他：“別和他們置氣了，過來扶趙奶奶。”

就這一會兒的工夫，老太太已經哭得仰過去了，淚水流進皺紋裏，像是雨水被溝壑吞沒。

“我的辰辰，好高好大的一個人，怎麽突然間就沒了。那天民警告訴我，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，連最後一面都沒讓我見到哇。是哪個殺千刀的，害了我的孫子啊。”

陸洵半跪在她跟前，神色鄭重，“趙奶奶，我就是負責這個案子的刑警。我向您保證，我們一定會把這個人捉拿歸案，給您的孫子討回公道。”

“啊，你是什麽？”老人眨巴著眼睛，有些轉不過彎來。

他把聲音放得更和氣，“您現在身體感覺怎麽樣，要不要到屋裏躺一躺，我們給您絞一把熱毛巾擦擦臉？”

對面卻完全沒在意他說了什麽，似乎已經陷進自己的世界裏。

“我家辰辰是個苦命的孩子，很小的時候爸媽就出車禍沒了，一直跟著我過活。好不容易長到這麽大，哪裏想到會遇見這種事。”

剛抹了兩把淚，突然又擡頭望著人，笑開來。

“我這幾天晚上，老是夢到辰辰，叮囑我當心身體，吃好睡好。現在的年輕人工作真忙哦，他好久都沒回來了。你們是他的朋友，和他常見面嗎？一切都還好吧？”

聽得江桃心酸不已，極力忍住才能不哭出聲。

“不行，老太太徹底不明白了。”陸洵回頭，向柳皓低聲道，“還是把她扶進屋裏，安靜休息一會兒吧。”

柳皓點點頭，兩人一左一右，將她攙起來。

臥室在西南角，門關著，陸洵把門推開的時候，不由得楞了一下。

“怎麽大白天的，也拉著窗簾啊？”他問。

臥室樸素而整潔，顯然趙奶奶即便得了阿茲海默癥，生活依然井井有條，趙清辰生前把她照顧得很好。

只是過於昏暗了，窗簾遮得嚴絲合縫，人從外面進去，一時眼睛很難適應。

“是奶奶要求的。”柳皓小聲道，“我要替她拉開透透氣，她都不讓，說是趙清辰關照過的。”

“哦。”陸洵似懂非懂地點點頭。

江桃卻一下就明白了其中用意。

因為她看見，墻角的大衣櫃邊上，有一個影子，在昏暗如夜的房間裏，散發著淡淡的幽光。

“安頓好奶奶，帶他出去。”她在陸洵耳邊道。

他已經和她有很深的默契，也不管內裏原因，立刻就拉上柳皓，道：“趙奶奶，您先躺下休息一會兒，我和小柳說幾句話。”

趙奶奶到這時候，好像突然又有點明白，不放心道：“警官，小柳是個好孩子，這些天常來看我，還要給我送錢，你千萬不要抓他哦。”

“您放心，就是聊幾句。”

陸洵關上門，和柳皓一直走到外面，才問他：“這幾天你都在這裏照顧趙奶奶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她的神智就是這樣，時而清醒，時而迷糊嗎？”

“是，我剛來的時候她哭得可厲害了，也不知道是從哪兒，弄來一大堆法器，沒日沒夜地給趙清辰祈福。我瞧著不能這樣下去，就哄她說，放在樓下引路更好。東西不在屋裏，她看不見，漸漸地就是情緒好的時候居多了。”

柳皓嘆了口氣，“可惜，是我想得不周到，倒讓居委的人找上門來了。”

難怪，樓下堆得烏泱泱的，房間裏倒是很幹凈。

“沒事，我等會兒去溝通處理一下。”陸洵安慰他，“你還給她送錢來了？”

少年臉上紅紅的，“這都是以前問趙清辰借的，一共兩千塊錢，一直沒還上呢。我沒臉說，就趁她頭腦糊塗的時候，說是趙清辰托我交給她的，讓她多買點好菜吃。”

他的頭低埋著，“警官，你說我是不是特別不要臉啊？”

陸洵笑了一下，手在他肩上拍了拍，“沒有，你做得很好。”

“真的嗎？”

“真的。你看，趙清辰死了，你明明可以賴賬，卻堅持還了錢，這就是有誠信的表現。不但如此，你還主動上門照顧趙奶奶，這說明你很有善心，是個特別好的人。”

柳皓倏地擡頭，眼睛裏亮亮的，有些水汽，又有些慌張。

“陸警官，你千萬別這麽說，我，我沒那麽好，我家裏人都說，我就是一個混賬。”

陸洵微笑著看他，“還說混賬呢，我看都趕上十佳青年了。”

“不是的，我就是覺得，我以前欺負趙清辰不少，就連他出事的那天，我還想著讓他多頂一會兒班，自己睡懶覺，心裏老是過意不去，就想著到他家裏看看。”他說，“一看他奶奶是這樣，就更不忍心了，聽說也沒有別的親戚管，我就總想多搭把手。”

少年抽了抽鼻子，“我自己的奶奶去世早，趙奶奶拉著我手說話的時候，我就感覺回到了小時候，特別親切。”

陸洵比他高大半個頭，看著自己眼前那一撮黃毛，和氣地笑了笑。

“我上次見你的時候，也以為你是個稀裏糊塗混日子的小孩，但今天我很確定，我錯了，你的家裏人也說錯了，你是個很好的孩子。”

他拍拍少年的後背，“我還有些事和趙奶奶商量，你先回去吧。我晚些會聯系社區，現在對空巢老人都有一對一幫扶的，這樣你也不會負擔太重。”

柳皓聽話地走了。

走下幾級樓梯，卻忽然又扭回頭來，“陸警官。”

“嗯？”

“你說，我都混到這個歲數了，連高中都沒有念，除了當混賬還有別的前途嗎？”

陸洵站在樓梯上面，神情溫和又鄭重。

“人什麽時候開始好好生活，都不算晚。就算不能升學，也可以學知識技能，可以踏實工作，總比從來沒開始努力來得好。”

少年楞了一小會兒，忽地笑了一下，點點頭，才轉身下樓。

人還是那個人，但背影挺拔又精神，和初見時的樣子很不同了。

江桃和陸洵一起，目送著他離開，輕聲道：“刑警還要進行青少年的心理建設工作，陸警官，全能戰士啊。”

這人笑了一聲，“警察不就是這樣嗎，什麽都得管一點。”

頓了頓，又說：“不過看見他這樣，我是真的高興。”

“嗯，這孩子有救。”

江桃直到聽見樓下的防盜門合上了，才道：“我們進去吧，裏面還有人等著呢。”

陸洵沒有問是誰，顯然心知肚明，只是依言回到趙家，重新走進臥室。

臥室裏依舊昏暗，剛才還情緒激動的趙奶奶，短短幾分鐘的工夫，竟然已經睡著了，呼吸均勻，神態安詳。

而面前，趙清辰大大方方地站著。

他面對江桃，鄭重道：“我要走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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